编者按 为进一步践行新时代群众路线、拓展开门办报思路,光明日报近日推出《携手奔赴现代化的明天》专栏,和各省区市机关报、各条战线的通讯员联合采写新闻,一起践行“四力”,共同记录各族儿女奔赴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上的铿锵足音。
今日本报与光明日报同步在头版头条刊出央地记者合作采写的调研式报道,探寻江苏南北差距缩小的秘密,展示苏南苏北按照“区域互补、跨江融合、南北联动”要求携手奔赴共同富裕之路的江苏新实践。
有这么一句话:“全国有个东西问题,江苏有个南北问题。”一条长江横贯,将江苏分为南北两个部分。苏北,一度被贴上“贫穷落后”的标签。
2002年的统计数字显示:苏南GDP是苏北的2.6倍,人均GDP是苏北的3.8倍。
然而,最新的统计数字,却让苏北人扬眉吐气:2024年上半年,宿迁以7.3%的GDP增速,一举拿下长三角41市经济增速冠军;江苏GDP增速前三的城市,悉数来自苏北!
从经济数据全面落后于苏南,到生产总值年均增速“跑赢”苏南,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起当年的苦日子,东台市时堰镇雍庄村92岁老人殷凤仪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那会儿这里时不时发洪水,眼看着麦穗儿都黄了,一场洪水,庄稼颗粒无收!年年发洪水,年年吃不饱肚子……”
江苏省的地形特点,是南高北低。苏北地处淮河下游,地势低平。1194年黄河夺淮入海后,这里水流壅塞,河湖纵横。尤其是里下河洼地,宛若一片泽国。
百姓的生产生活,每每为水所困。洪涝,如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让苏北人民饱受磨难。
《救命!救命!救命!》——这是1931年江苏水灾义赈会在《申报》上刊出的紧急启事。
里面写道:“……里下河之兴化、东台、泰县、盐城、阜宁及沿运河之宝应诸县,水深丈余,浅亦在七八尺,死亡数十万众,滔天大祸从古罕闻,好生诸公火速救命。”
“听父辈说,那场洪灾祸害了半年多。村里大部分人都逃去别处讨生活了。”殷凤仪告诉记者,“水退了,赶回来刚把家安起来,没几天,水又来了……”
处于南北连接要冲的苏北,历朝历代是兵家必争之地。秦末至新中国成立前,这一区域发生的征战,大大小小有上千次之多!史料记载,仅“以水代兵”造成的河流决口,就有13次!
避战和征兵,让苏北社会动荡,人口流失,甚至出现“城空不居,百里无民”的状况。
过去,苏北的交通依赖运河。随着漕运改海运、津浦铁路通车,大运河航运日渐衰落……
说到交通,南通人也是一肚子苦水:南通与上海,隔长江相望。可很长一段时间里,两地“可望而不可及”。
苏南因通达上海,顺畅承接了上海的技术、人才和资金,较早踏上工业化轨道,实现了快速发展。而交通不便,影响了苏北接受上海辐射带动。
“长期以来,苏北产业以农业为主,工业基础薄弱,摆脱贫困的任务比较重。”江苏省发改委区域经济处副处长边恩江表示。
交通不便,使苏北人惮于远涉,而围着家门转,商品意识难免淡漠。这在不少苏北县志中,都有记载。《淮安府志》载:“日用所需自蔬谷薪蒸外,皆仰给于异地。”由此,造成苏北经济内生动力不足。
“在计划经济时代,南北差距没那么明显。走向市场经济后,跑得快的更快了,慢的也就更慢了,区域差距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江苏省社科联副主席刘西忠介绍。
新中国刚满一周岁,政务院就作出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1951年11月2日,全长168公里的苏北灌溉总渠开工。与此同时,导沂整沭、佛子岭水库建设等工程也轰轰烈烈展开……
兴修水利,让“十年九灾”不再是苏北的标签。苏北大平原逐渐成为全国的重要粮仓。“水利兴,水患除,淮河两岸歌声稠”“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清”已成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苏北的真实写照。
然而,与苏南相比,苏北还有相当的差距,1978年,苏北的GDP只有苏南的二分之一强。
1984年,江苏省第七次党代会启动了对苏北的帮扶工程。“没有苏北的小康,就没有全省的小康;没有苏北的现代化,就没有全省的现代化”成为全省共识。此后,一场以扶贫开发为主要任务的县级南北帮促,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
从“扶贫开发工作队”到“乡村振兴工作队”,江苏的南北帮扶机制不断完善,不断加力。
1995年,江苏首创“五方挂钩”工作机制,省级机关、高校科研院所、大型国有企业、苏南发达县(市、区),分别与苏北12个贫困县(区)挂钩帮扶。2001年4月,帮扶机制进一步升级:苏南5市与苏北5市结上了“对子”。29年间,全省有34万名党员干部参与结对帮扶。
连排连片的厂房恢宏壮观,满载货物的车辆往来穿梭,新建工地上机器轰鸣……苏宿工业园区正分秒必争、全力生产。
“这儿以前可是一大片蝉鸣蛙叫的田野!”园区党工委委员、管委会副主任崔广全感慨。
“苏州不仅带来了产业、资金,也带来了科技、人才。苏宿工业园区,让宿迁这座全省最年轻的城市,驶上了发展‘快车道’。”崔广全向记者介绍道。
先升级、后转移,杜绝落后产能到苏北。在吴江泗阳工业园区,吴江盛虹集团投建的全球首条从瓶片到纺丝的再生纤维生产线亿只废旧塑料瓶,生产再生纤维50万吨,相当于减排120万吨二氧化碳。而且泗阳工厂的科技含量和自动化程度,比总部企业高了一截,这让盛虹厂员工羡慕不已。
无锡连云港工业园区、常州盐城工业园区、宁淮智能制造产业园……更多苏北城市,尝到了共建园区的甜头。
苏北的步子越迈越大!但是,此时的苏北人,却对自己越来越苛刻,更多的是“刀刃向内”寻差距——
“十多年前,苏北水运还主要靠内河支撑。拿苏北运河为例,四分之一还是三级航道。三级航道什么概念?只能通行1000吨的船舶。此时的苏南,绝大部分都是可通行5000吨船舶的一级航道,大宗货船可从太平洋一路开进太仓港、常熟港。”东南大学交通法治与发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顾大松说。
曾经,“苏北一大怪,火车没有汽车跑得快。”老家在连云港灌南县的徐广辉说:“没通高铁前,连云港到南京,开车只要4小时,火车却要8小时!为啥?得从徐州、蚌埠绕!”
“经济发展水平只是差距的一方面,苏南苏北,更深层次的差距,在观念上!”刘西忠指出。
淮安人刘峰至今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刚到常州打工时,被这里的景象震惊了:“小厂子遍地都是,想找个闲人都难!而在我们那儿,大家仍守着一亩三分田。”
“慢了,起步慢了!上世纪80年代初,苏南乡镇企业如火如荼,可直到2000年,苏北才开始把重心放在工业上。迟了将近20年!”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研究员孙伟口气里满是惋惜。
苏北一位干部透露:“这背后,实际上是发展观念的落伍。那时候,等规划、靠‘大树’、要扶持,是不少县市的常态。即使有了好政策,也常常因为‘等靠要’而变了形。有句俗语说得很形象:上面放,下面望,中间倒插‘顶门杠’。”
另一位苏北干部说得更直白:“面对落后,有些同志喜欢做‘和稀泥’的瓦匠,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木匠,就是不做‘硬碰硬’的铁匠。”
毕业于中国矿业大学的陈玉军说起20年前到徐州的第一印象:“矿和煤,是我在路牌上见到最多的字。”
这两个字,既让徐州喜,也让徐州悲。徐州,因煤矿而兴盛,也因资源枯竭而陷入困境。
徐州市贾汪区,最多的时候大小煤矿有226座,全区塌陷地面积高达13.23万亩。
有的病急乱投医。2009年前后,苏北一些地方一股脑引进不少小化工等污染企业。某招商团甚至放出“豪言”:“我们苏北地方大,环境好,不怕污染。”
可老百姓受不了了:“天爷呀!那气味,熏得人眼睛胀、喉咙疼、关门闭窗怕通风……”
夏末的徐州潘安湖景区,入目皆绿,游人如织。这座曾被人诟病的脏兮兮“煤城”,如今成了“网红城市”。
“我们搞起了‘全域旅游’,年旅游人数已突破1000万人次。春天滑草、夏天戏水、秋天采摘、冬天滑雪,一年四季都有看头!”贾汪区文体广电和旅游局党组书记、局长姜华介绍。
市民朱雪宁翻看以前的老照片:“那年头,运煤的小火车一来,饭菜上就落下一层灰。我们几乎不穿白衣服——撑不了半天,领子就黑了!”
苏北发展提速,与国家区域布局战略不断完善有关。2018年11月,长三角一体化正式上升为国家战略。
三省一市共绘“一幅图”、共下“一盘棋”。凭海跨江的江苏,是长三角重要一极。如果连省内这“一盘棋”都下不好,何谈一体化?
一场弥合南北的攻坚战,在全省展开。紧锣密鼓,力度空前。苏北各地,更是铆足了劲儿。
“咱盐城,可是长三角中心区城市群‘群员’!怎样才能从跟跑到并跑、领跑?”盐城在全市开展了“三比三找”活动——比发展思路、比发展质量、比发展后劲,找理念差距、找能力差距、找质效差距。
“向前冲”的,何止盐城。突破“自我设限”的传统思维、克服“甘居中游”的平庸心态,苏北各地纷纷掀起“头脑风暴”。
“准备在靖江建厂,3月26日签订国有土地出让合同,4月7日就拿到了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江苏巨鼎环保节能设备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包建明喜出望外:“听说原先怎么着也得半年!”
这一轮的招商引资,苏北人不再“捡到篮里都是菜”,产业选择也在“升级迭代”。
江苏最北部的县级市——邳州,几十年前,拿得出手的“名片”只有一张:“炒货之乡”,人称“一把铲子一口锅,瓜子炒遍全中国”。
现在呢?挺立起百亿级碳基新材料产业集群。但是,高能耗污染型企业想在这里落户,没门儿!“发展上去、污染下来”的愿景,不折不扣实现了。
“邳州的探索,打破了‘梯度推移’决定论。只要依靠创新驱动发展,完全可以培育新兴产业,实现赶超发展。”江苏省委党校教授储东涛认为。
发令枪响,一艘艘赛艇如离弦之箭在水面上飞驰,选手们奋力挥动桨叶,陈堡草荡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耀。
“没想到,咱也能看到这么时髦的比赛!”在湖岸边观赛的兴化市陈家堡村村民马永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陈堡草荡位于陈堡镇西部,是兴化市20个湖泊湖荡之一。长期围垦和鱼塘养殖,有湖却“不见湖”。2018年起,陈堡草荡开始退圩还湖、拆坝放水,恢复自由水面4537亩,相当于6个瘦西湖大小。
几年前,镇里通知退圩还湖时,马永宽感觉天塌了:“咱一辈子就靠养点鱼虾,再去哪里找活路?”
市里早有筹谋,成立了水上运动训练中心!陈堡草荡里翻起了文旅的浪花。摩托艇、桨板、皮划艇、水上露营……各类水上运动和“草荡游”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游客。周边村民顺势发展起了渔家乐。
今年4月,南通如皋高新区沪苏科创产业园内,霖鼎光学(上海)有限公司投资的超精密微纳光学产业基地建成投产;200公里外,上海交通大学国家大学科技园,由如皋建设的科创飞地里,科研人员正在对纳米级精度制造装备器件反复测试。
新型园区背后,是江苏“南北合作”的进阶升级——由单向帮扶转为“帮扶+合作”;由推进产业转移转为促进南北全域产业链价值链合理分工。这样的举措,充分激活了苏北各市潜能。
你看:徐州立足区位优势,以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做优做强传统产业,“老工业基地”发展为淮海经济区中心城市;连云港不甘“苏北垫底”,向着“一带一路”标杆示范和战略支点挺进……
“随着改革不断深化,江苏区域协调发展的理念也持续创新,以‘一体化’和‘高质量’扎实推动南北区域协调发展,下好‘走在前、当示范’的先手棋。”江苏省发改委副主任林康给出这样的结论。
这次调研,给了我们很大一个意外:尽管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快速发展、蒸蒸日上的苏北,然而,我们从苏北各级干部口里听到的,却是“我们还有很多不足”。
“不是说好今天上午来办入职手续吗?怎么变卦了?!”盐城一家家纺企业人力资源部负责人陈俊气鼓鼓地冲着电话那头嚷。
对招工难,陈俊早就习以为常:“企业给不了更具竞争力的收入,休闲娱乐也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人们自然会以脚投票。”
“我们企业对于园区的基础设施要求比较高,比如双回路供电、环境基础设施等,目前来看,苏北的各个园区里面,符合条件的还不多。”一位苏南高新技术企业负责人直言。
眼下,市场竞争激烈,企业对成本控制更加敏感,高水平项目对配套条件要求也相对提高,对苏北地区承接优质项目提出了更高要求。
“前些年,苏南企业愿意北上,很大原因就是看上了苏北的地。”兴化陈堡镇党委书记薛超举例说,常州土地出让价每亩约60万元,而苏北每亩只要15万元。
“但这两年,苏北用地指标越来越紧张,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成本越来越高,耕地后备资源越来越稀缺,再想吃土地红利,难呐……”薛超告诉记者。
能耗指标也是“卡”住苏北快速发展先进制造业的一大难题。“制造项目本身能耗偏高,而苏北城市能耗余量又小,新上项目难度越来越大。”崔广全坦言。
人才储备,苏北与苏南相比,也有很大差距。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副院长胡翼青告诉记者:“江苏的重点大学大多集中在苏南,苏北仅有中国矿业大学一所211院校。”
相比苏南,苏北产业总体处于价值链的中低端,精细加工、仓储物流等配套企业短缺,抬升了生产、流通环节成本,新落地企业很难快速融入当地产业链,影响了企业投资意愿。
慕名泰州姜堰溱潼古镇,这个国庆假期,秦伟本想从苏州极限转场“打卡”泰州,结果一搜火车票,居然没有直达高铁!
回忆起刚刚入驻园区时的情形,一位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苏北地方政府服务企业时,“‘无事不扰’做得不错,但‘有求必应’还差点意思。”
尽管苏北人对自己有着这样那样的苛求,但我们走马江苏,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情况:
“我们现在都不怎么说苏南苏北了,南通的GDP有些年份比我们都高嘞!”家住常州的高女士对记者说。
“在江苏,南北分野已不复存在了,我们现在说的是‘1+3’。你知道什么是‘1+3’吗?就是‘扬子江城市群+江淮生态经济区、沿海经济带、淮海经济区中心城市’。”在淮安采访,一位普通群众给我们上了一课。
“如今的江苏,每个地区都是探索者,每个城市都是引领者!”在南京工作的东台籍干部潘建民自信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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